单向度的人

——张峰 1990年2月于北京
本书作者马尔库塞是当代美国著名哲学家和政治思想家、法兰克福学派和弗洛伊德主义的马克思主义的重要代表人物。六十年代下半期,美国和西欧爆发了大规模的学生造反运动,造反学生拥戴马尔库塞为他们的精神领袖。当然,就马尔库塞个人的意愿而言,他也许无意追求这种精神领袖的地位,但当造反学生把这个头衔加在他头上时,他也不反对。

  1898年,马尔库塞诞生在德国柏林的一个犹太人家庭。先后在柏林大学和弗莱堡大学就读。1917年至1918年,他参加了德国社会民主党,但随着李卜克内西和罗莎.卢森堡被暗杀后,他便退出了该党,此后再也没有参加任何政党。为了取得在大学哲学系教书的资格,他在存在主义哲学家海德格尔的指导下,写了《黑格尔的本体论与历史性理论的基础》一文,发表于1931年。在此期间,他还写了一些文章,这些文章初步奠定了他后来思想的基础。特别值得一提的是,在马克思的《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公布于世后,他是最早认识到这篇手稿的重要性的人之一。1933年希特勒掌权后,他移居国外,先在瑞士住了一年,后定居美国。在美国,起初他在法兰克福学派迁住哥伦比亚大学的社会研究所工作,第二次世界大战期间在美国战略情报研究所工作。以后他重新执教,先后在哥伦比亚、哈佛、勃兰第斯和圣地亚哥等大学工作。1970年退休。1979年7月29日,他在赴西德访问和讲学途中,逝世于施塔贝恩克。

  马尔库塞的哲学和政治思想,如果可以称作马克思主义的话,那么这种马克思主义也是一种奇特的理论混合物。他毕生致力于把西方的某些哲学思潮同马克思的学说相结合,他在1941年出版的《理性与革命》中,强调黑格尔哲学的实质是对现实的批判和否定精神,这种精神也是马克思学说的思想根源,并且是同实证主义哲学对现实的肯定态度正相反对的。不言而喻,马尔库塞的这一思想继承了卢卡奇开创的黑格尔主义的马克思主义传统,而1955年出版的《爱欲与文明》标志着马尔库塞思想的一个转折。这时,马尔库塞开始对弗洛伊德主义抱有浓厚兴趣,企图用弗洛伊德的理论来补充马克思的学说,并在弗洛伊德的文明理论的基础上建立一种新的乌托邦。据此,马尔库塞又被当作弗洛伊德主义的马克思主义的一个代表人物。

  《单向度的人》(1964年)是马尔库塞的一部读者最为广泛的著作。这部著作标志着马尔库塞思想的又一次转折。这次转折表现在,马尔库塞对现代文明,特别是美国文明的批判,主要依据的不是弗洛伊德的文明理论,而是他早年研究黑格尔哲学的主题:人类解放的先验理性准则。而且,在这部著作里,马尔库塞还扩展了法兰克福学派的一些早期论点,如批判工具的合理性,模糊手段和目的的区别。这部著作的基本思想是:在发达的工业社会里,批判意识已消失殆尽,统治已成为全面的,个人已丧失了合理地批判社会现实的能力。所谓“单向度的人”就是指丧失这种能力的人。①

  马尔库塞用“单向度”一词来意指现代资本主义的技术经济机制对一切人类经验的不知不觉的协调作用。他认为,发达资本主义以前的社会是双向度的社会,在这个社会里,私人生活和公共生活是有差别的,因此个人可以合理地批判地考虑自己的需求。而现代文明,在科学、艺术、哲学、日常思维、政治体制、经济和工艺各方面都是单向度的。人们失去的“第二向度”是什么呢?就是否定性和批判性原则,即把现存的世界同哲学的准则所揭示的真实世界相对照的习惯。哲学的准则能使我们理解自由、美、理性、生活享受等等的真正性质。

  马尔库塞认为,双向度社会与单向度社会对立的哲学根源是辩证思维与形式思维的冲突,而这种冲突可以追溯到柏拉图和亚里士多德那里。柏拉图赞美同经验对象相比较的规“单向度”又可译为“单面”和“一维”。我们认为译为“单面”虽通俗易懂,但难以体现其中包含的“趋势”之意;译为“一维”虽准确严谨,但过于抽象而不便理解,故取“单向度”的译法。

  范性概念(理念)具有无比的重要性,而亚里士多德则提出了一种“不结果实的”形式逻辑,从而“把真理同现实割裂开来”。我们必须重新返回到柏拉图的本体论的真理概念,因为这种概念不仅是命题的特征,而且也是现实本身。我们在一般概念中所知觉到的,不是可直接达到的经验现实,而是一种更高等级的现实。对一般概念的直觉,引导我们走向一个非经验的但独立存在而且应该存在的世界。“理性=真理=现实,……在这个等式中,理性是颠覆性力量,‘否定性力量’,作为理论理性和实践理性,它确立了人和万物的真理,即,使人和万物成为其真正样子的条件。”(引文未注明为其它书者,均见本书)这种真理在特点上是规范性的,而且在其中逻各斯和爱欲是一致的。形式逻辑根本不能把握这种真理,根本不能告诉我们“事物的本质”是什么,并且把“是”一词的意义完全限定在纯经验的陈述上。其实,在“人是自由的”这样的陈述中,“系动词‘是’就表述着一种‘应该’,一种迫切的需要。”因此,“是”一词具有双重的意义,既是经验的又是规范的。辩证法承认本质的东西或应该存在的东西同表面的东西(即事实)的张力,所以,辩证法是对现实状况的批判,是社会解放的杠杆。而在形式逻辑中,这种张力被排除掉了,“思维对它的对象漠不关心”。辩证法在原则上不能被形式化。它是对直接经验的批判,深入进了更深刻的现实中。

  亚里士多德的思想方式,把认识限定在直接经验和推理的形式规则上。这种思想方式是一切现代科学的基础。现代科学故意避而不谈事物的规范的“本质”,并把“何谓应该”的问题归结为个人主观爱好的问题。现代科学以及建立在现代科学的基础之上的技术,已经创造一个使得人对自然的统治与社会对人的奴役并行不悖的世界。现代科学和技术确实提高了生活标准,但同时也带来了压抑和破坏。所以,马尔库塞说:“自然的定量化,导致根据数学结构来阐释自然,把现实同一切内在的目的分割开来,从而把真同善、科学同伦理学分割开来。……逻各斯和爱欲之间不稳定的本体论联系被打破了,科学的合理性呈现为本质上中立的。……在这种合理性之外,人们生活在一个价值世界中,价值脱离了客观现实,成为主观的。”

  这种被扭曲了的科学,导致了对人的奴役。它的哲学表现就是实证主义,特别是分析哲学和操作主义。这些哲学学说反对一切不具有“实证”意义的概念,而这些概念恰恰是非常重要的,因为它们能使我们超越现存世界。更为糟糕的是,实证主义主张容忍一切价值,鼓励在价值判断上不加任何限制,这实际上起了一种反动作用。

  如果这种实证的思想态度占主导地位,那么社会就一定成了单向度的人的社会。这个社会是虚假意识的牺牲品。尽管大多数人都认可这种社会制度,却并不能使这种社会制度更合理。由于这种社会制度掏空了对立面的批判内容,所以它能同化各种各样的对立面,而不会给自身造成危害。它能满足大量的人类需求,但这些需求本身是虚假的,是唯利是图的剥削者为了使不正义、贫困和侵略现象永远存在下去而强加给个人的。“最流行的需求包括,按照广告来放松、娱乐、行动和消费,爱或恨别人所爱或恨的东西,这些都是虚假的需求。”当代资本主义经济制度是在一种自由的条件下操纵这些人为的需求的,但这种自由的条件本身就是一种统治工具。所以,“对个人开放的选择范围,不是决定人类自由的程度,而是决定个人能选择什么和实际上选择什么的根本因素。”

  在当代资本主义世界里,人和万物都毫无例外地被贬低成一种机能的角色,丧失了其“本质”和自主性。同样,艺术也被纳入顺从主义的轨道,它的文化价值被融合进现存秩序中。以前,高级的欧洲文化基本上是封建的和非技术的,它独立于商业和工业领域而存在。现在,这种文化已经与商业和工业结合成一体。未来的文明应该通过创造思想和感情的另一向度,坚持否定精神,恢复普遍的爱欲的王权,来重建文化的独立性。

  发达的资本主义制度操纵了虚假的需求,提供了满足这些需求的手段,并用一种虚假的意识把民众束缚起来。那么,有无摆脱这种社会制度的方式呢?马尔库塞认为是有的。这就是:完全“超越”现存社会,追求一种“质的变革”;摧毁现实的根本结构,使人民能自由地发展自己的需求;建立一种新的技术(不是目前技术的新应用),重新把握艺术和科学、科学和伦理学的统一;自由地发挥我们的想象力,给科学套上缰绳,使之用于人类的解放。

  但是,当大多数人民,特别是工人阶级已被这种社会制度同化,并且对“全球性超越”现存秩序不感兴趣时,由谁来做这些事情呢?马尔库塞提出的答案是;“在保守的大众基础之下,有一些亚阶层,如被遗弃者和被排除在外者,被剥削被迫害的其他种族和有色人种,失业者和不能就业者。他们全都是在民主过程之外存在的;他们的生活最直接最现实地要求结束不可容忍的条件和制度。因此,即使他们的意识不是革命的,他们的敌对行为也是革命的。”也就是说,既然工人阶级不再是社会革命的动力,那么推翻现存社会制度的任务就落在了造反学生、少数民族和流民无产者肩上。

  不言而喻,马尔库塞在本书里对发达资本主义国家的社会制度作了尖锐而深刻的批判。但这并不意味着他对现存的社会主义国家的社会制度持赞赏态度。他所说的“极权主义”国家,既指美国,也指苏联。然而尽管他认为苏联的社会制度建立在恐怖之上,因而是极权主义的,但他主要针对的是美国。他说“‘极权主义’不仅是社会的一种恐怖主义的政治协作,而且也是一种非恐怖主义的经济——技术协作,这种协作的作用是靠既得利益来操纵需求。”“在文化领域,新的极权主义正是在和谐的多元化中显示出来,在那里最相矛盾的作品和真理也能中立地和平共处。”

  最近二十年,西方资产阶级学者关于发达资本主义社会的现状和未来趋势的论著可谓汗牛充栋。令人遗憾的是,这些著作无一不在回避发达资本主义的阶级矛盾以及对人民的剥削和压迫的实质,陶醉于富裕的繁荣景象之中。与这些学者相比,马尔库塞算得上一个头脑清醒的人物:与这些著作相比,《单向度的人》算得上一本不同凡响的力作。难能可贵的是,马尔库塞以敏锐的眼光捕捉到了发达资本主义社会的一些实质性的问题。发达资本主义社会的经济繁荣是资产阶级学者不厌其烦地大肆宣扬的成就,而在这种经济繁荣背后,马尔库塞看到的是日渐加剧的对人民的全面压抑,特别是精神上的压抑。在他看来,普通群众生活水平的提高,并不意味着阶级和阶级压迫的消失,而只是意味着普通群众被虚假的需求所操纵而丧失了自己的批判能力。所以,他一针见血地指出:“发达工业文明的奴隶,是地位提高了的奴隶,但仍然是奴隶,”因为人依然处在物的境地。操作主义、实证主义、工具主义和分析哲学等现代西方哲学思潮,一贯标榜“中立”,的确迷惑了不少的人,而马尔库塞却从这种所谓的“中立”立场背后发现了这些哲学思潮窒息人的实质,并针砭了它们无病呻吟式的、烦琐而脱离现实的研究方式,他的哲学批判有相当强的力度。发达资本主义社会的“自由”更是为资产阶级学者津津乐道并引以为荣的东西,而马尔库塞从这种自由中看到的却是实质上的不自由。在他看来,这种自由实际上是一种强有力的统治工具;对于奴隶来说,这种自由不过是挑选哪个主人来统治自己的权利。甚至一向被视为西方世界之楷模的福利国家,也“是一个不自由的国家”。可以肯定,在对发达资本主义社会的批判上,马尔库塞堪称是勇猛的斗士。他的研究和批判,对我们来说不无可资借鉴的意义。至少在两个问题上马尔库塞对发达资本主义社会的批判能给我们强烈的昭示。第一,对发达资本主义社会的批判不能仅以传统的经济和生活水平的标准为尺度,还必须从新的角度,着眼于人类的全面解放来批判,只有这样才能更深刻地揭露当代资本主义社会表面的合理性背后的不合理性。第二,发达资本主义社会决非值得向往的“天堂”和“乐土”,而是一个应被否定的社会。马尔库塞在《单向度的人》中以翔实的史料充分说明了这一点,这对教育我国青年正确认识发达资本主义社会,不无裨益。

  当然,作为一个深受黑格尔主义和弗洛伊德主义思想影响的学者,马尔库塞对资本主义的认识也有很大的局限性,这主要表现在他对社会未来发展所表露出的悲观主义态度上。而造成这种悲观主义态度的原因大致有三点:首先,他对发达资本主义社会的全面控制和全面管理的力量感触颇深,以致认为这个社会以其经济的繁荣和技术的进步已经消除了对立面,人成了丧失了否定性向度的单向度的人,任何个人或群体对社会的抗争都是无济于事的。其次,他虽然承认无产阶级仍是发达资本主义社会的基本阶级,但又认为这个阶级的结构和功能已被完全改变了,不再是历史变革的动因。他甚至说:“发达工业社会中劳动阶级的现实使马克思的‘无产阶级’成了一个神话的概念”。这样一来,他很难在发达资本主义社会里找到现实的有力的否定力量,只能寄希望于一些为数不多的被排斥在社会正常体制之外的“亚阶层”。再次,他把苏联社会主义模式当作资本主义社会的替代品,而苏联社会主义模式的“集权”特征又令他极度失望,他不仅怀疑这种社会主义取代资本主义的可能性,而且认为这同样是不可取的。因此,他哀叹:“当代社会主义的现实使马克思的观念成为一种梦想。”总之,面对资本主义社会强有力的全面统治,马尔库塞找不到可以推翻资本主义社会的动力和目标,他不能不走向悲观。所以,他的结论只能是:“社会批判理论并不拥有能弥合现在与未来之间裂缝的概念,不作任何许诺,不显示任何成功,它只是否定。”